沈澜直直地挪开视线,慢慢地往书房走。
管事见状,嗤笑了一声,挥挥手让书房周围侍候的侍女小厮全都退去,自己只在院门口那边站了。
这里面的事儿,他还是不要掺和进去的好。
到了门前,沈澜愣愣地抬手,一下一下地敲击门扉。
“进来。”
沈明锦没有让他多等,直接叫他进去。
沈澜木木地看着门扉,好一会儿才推门进去,他也不掩门,直直地就往里走。
沈明锦听见“咯吱”的一声,接着便是缓慢走近的脚步声,他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卷宗,等着沈澜的见礼。
可他等了一会儿,别说是沈澜见礼的声音了,就连门扉掩上的声音都没有。
他皱了皱眉,也不理会,看完了一卷,才抬头看着沈澜。
甫一抬头,沈明锦对上的,就是沈澜木然到飘忽的眼睛。
沈明锦微不可察地稍稍偏移视线,落在沈澜俊秀的面容,一时恍惚。
他似乎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与眼前少年有着相似面容的清丽少女。
同样的木然,同样的压抑,以及,同样的痛苦……
沈澜将沈明锦的恍惚看在眼里,他的唇角微微勾起,弧度嘲讽。
“为什么?”
沈明锦被沈澜的声音拉回神,皱眉。
“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沈澜音量一点点拔高,眼睛里的木然迅速破碎,面容开始变得狰狞,痛苦与绝望倾泻,快速不满整个书房。
沈明锦眼底的恍惚越渐明显,但沈澜却已经不在意了。
此刻,占据了他全部心神的,是梦中那个沈澜当年的痛苦与绝望!
当年的沈澜,意识到他竟然对牧叶这么一个小太监上心的时候,不是没有过挣扎的,但后来,再多的挣扎,再多的思虑,统统都没有作用,他还是甘心沉沦,然后为了未来不断筹划。
虽然前路艰难,又没有退路,但他不怕,他拼尽所有地去努力,在齐暄和沈府中周旋,与新贵旧勋交锋,不断插手夺嫡事宜,就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加重自己的份量,取得说话的权利!
不就是为了等齐暄登基后,他能将牧叶接出宫!
不就是为了日后能以避免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为由带着牧叶游历天下,避人耳目,逍遥天下!
可是到了最后,他又得到了什么!
齐暄顺利登基了,却对他要将牧叶带出宫的请求置之不理,后来在知道他带走牧叶的缘由后直接拿了牧叶,又将他困在朝中,最后,更是直接将他变成佞臣一流的人物,取媚君上。
而沈府,向来被他视为亲人的沈明锦等人,却是对他的困境视若无睹,将他的求助置若罔闻,甚至不断地以此谋取利益,一而再再而三地仗着他在齐暄那里拿好处!
他身败名裂,有齐暄的一份,但也少不了沈府他们的!
他很早就想这样问上一问,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齐暄说是因为心中有他!但沈家呢!沈家又是为了什么?他们将他当成什么了!
如今,他终于有了机会。终于有机会,替自己问上一问了!
沈明锦看着眼前的沈澜,心一颤,却是转开了视线,没有答话。沈澜双手紧握成拳,直直地盯着沈明锦,眼神愤怒,但却压根掩不去其中如跗骨之蛆的哀痛。
他等了又等,沈明锦还是没有看他,更别说要回答他的问题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沈澜眼底的愤怒也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漠然与憎恨。
“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儿子吗?只怕,你从来,就没有将我当成是你的儿子吧?”
在这冷得摄人的静寂中,沈澜忽而一笑,很轻很轻地问。
沈明锦依旧没有声响。
“这么多年来,我都安安静静的,你们让我进宫伴读,我去!我去见桂哥儿,桂哥儿就生病,你们说我与桂哥儿命数相克,我什么也不说!你们替我议亲,之后又给我退亲,克妻的名头在我身上挂着,日后难以议亲,我也不说什么!可是,你们直接要将我出继……”
沈澜语气更加激烈,到了最后,他问:“我就想问一句,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
沈明锦终于移过眼睛,认认真真地打量着自己的这个儿子。
如冠玉般的面容,幽深剔透的眼睛,尚未长成却一直挺拔的瘦削身形,沉默的性子……
自紫烟过世后就从未认真注意过的儿子,一直以为只是个书呆子毫无存在感沉默到软弱的儿子,居然还有着与紫烟一样的火爆脾性,他能说,果真是他与紫烟的孩子么?
沈明锦不禁想要叹息,却没有出口,既然他想要一个答案.……
“家族。”
沈明锦看着恍然大悟一样的沈澜,不说话。
“呵呵呵……家族,竟然是家族!哈哈哈哈.……”
果然是这样!沈澜心底冰冷,却在最深处却还留了一点暖意。
他笑着,眼底却渐渐溅起泪花,但那泪花终究被压了下去。
沈澜笑完,板着一张脸看着沈明锦,眼神轻蔑。
沈明锦看着这个儿子,视线里虽然没有什么温度,但也没有斥责。
沈澜一字一句地道:“既然如此,我没有意见!”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沈明锦忽又道:“等等。”
沈澜转身,看着沈明锦。
“你想要什么?”
沈澜的视线很陌生:“我要我院子里的奴仆。”
“.……可以。”
沈澜笑笑,定定地看着沈明锦:“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说完,他就真的走了。
沈明锦看着沈澜的背影,透过大开的门扉看着他消失在视野中。
沈澜往外书房走了一趟,外书房却没有透出要取消过继的消息,当下就传遍了整个沈府。
沈澜回了明澜院,也不像往日那般沐浴完毕后就直接入了书房,反倒是召集了院中的所有奴仆。
沈澜高坐上首,下边站了一溜的侍仆。
这些侍婢妈子和小厮都是垂手躬立,谨守规矩,全然没有府里其他地方的侍仆对沈澜的不以为意。
沈澜扫视了一番下方:“过不了多久,我将出继,而你们,也将随我出走。”
他的声音平平静静,似乎全然不在意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不在意自己如今的身份被剥夺。下手的侍仆没有人胆敢作声,但私下里的眼神却是透了不少的讯息。
沈澜停了一会子,才又道:“当然,如果你们不愿意随我离开,也可以跟我说,我将身契交还给沈老爷就是。”
沈老爷?温暇被这个称呼惊住了,忍不住小心抬头看了看沈澜,却还是没有作声。
沈澜没有在意温暇的视线,又道:“我出继后,伴读的身份定然也要辞了的,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说完,沈澜也不管下方的侍仆心头想法如何,只站起身,转身就走。
管事自院外进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沈明锦一礼。
“将明澜院的奴仆身契送到二少爷那儿。”
明澜院里的奴仆经沈明锦示意,家生子就定然是一家子全在明澜院里做事,要不然就是外面采买进来的外来仆从,在这府里都没有太多的牵扯。
管事脸上惊色一闪即逝,到底还是恭恭敬敬地点头应声:“是。”
管事退了出去,顺道帮着掩上了门扉。
沈明锦卷宗依旧在手,但那视线,却是茫茫然然的,没有半分焦距。
他的眼前,似乎又浮起了那个清丽少女的身影。
那少女一脸怒意地直盯着他,懊恼地问:“喂,你怎么这样!”
尔后,眼前一晃,那少女冲到他面前,带着懵懂的绝望,问:“喂,你真的要定亲了?”
然后,眼前景象再变,那少女穿了一身粉红色的衣裳,一张清丽小脸虽染了铅华,却还是愤愤地问:“喂,你怎么能这样?”
再之后,那女子一身妇人装扮,双手轻轻搭在腹间,脸色苍白却慈爱温柔,冲着在一旁出着坏主意要将孩子好好教训一顿的他嗔道:“喂,你怎么能这样?”
最后,那清丽女子脸色死白,拉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艰难地叮嘱他:“要好好照顾他.……”
一切幻想瞬间抹去,却徒留一个清丽脱俗一脸笑意的她,盈盈地看着他,目光柔和似水。
他回望着她,喃喃道:“就是因为他是我们的儿子……”
“所以我才会让他离开这个府邸……”
“所以我才不想让他背上家族这个大包袱……”
“如果当年我也能这样,紫烟,你说,我们会不会是另一个结局……”
空空寂寂的书房里,只有这么一声声低语回荡,但约莫半个时辰后,沈明锦便还是早先沈澜见到的沈明锦,那个古板而坚守家族的沈侍郎大人。
方才的一切,恍然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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